2018年3月，在美國休斯敦召開的第38屆劍橋能源周上，筆者曾有幸現場聆聽了美國能源部長里克·佩里做的一個關于能源“新現實主義”（NewEnergyRealism）的演講，該演講作為特朗普政府高官首次就美國未來能源政策進行闡述，一發(fā)表就在行業(yè)內外引發(fā)了廣泛關注。

在今年3月舉辦的第39屆劍橋能源周上，佩里部長再次登臺演講，提出了美國進入“能源新時代（NewAmericanEnergyEra）”的新概念。從“能源新現實主義”到“能源新時代”，佩里的講話中透露了美國能源行業(yè)發(fā)展以及監(jiān)管政策的哪些變化，又將對全球能源格局和應對氣候變化進程帶來哪些影響？

“能源新現實主義”和“能源新時代”理念上一脈相承

筆者近期仔細閱讀了佩里的兩次講話，總體感覺佩里兩次講話有著緊密的邏輯關系，而兩次講話中貫穿其中的思想精髓就是兩個關鍵詞：一是創(chuàng)新，二是化石能源利用。

在2018年劍橋能源周上，佩里講話中大力提倡能源管理創(chuàng)新，抨擊能源管制。他對上世紀70年代以來流行的能源管制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抨擊，認為美國過去幾代人都存在“能源悲觀主義”，政府對能源行業(yè)創(chuàng)新活力估計不足，管了很多不該管的事情，走過了一些彎路。

佩里更是點名道姓抨擊了首都華盛頓的官僚們，認為“華盛頓是最缺乏創(chuàng)新能力的地方。在華盛頓人們偏好管制，而不注重創(chuàng)新。政府的官員用一根手指頭去鼓勵創(chuàng)新，用剩下的九根手指頭去管制他們不看好的技術。”

佩里部長認為，特朗普政府的新能源現實主義的核心是堅持創(chuàng)新優(yōu)先而不是監(jiān)管，政府將通過簡化聯邦許可程序，削減企業(yè)稅和整合政府部門來推動創(chuàng)新。

在2019年能源周上，佩里再次大篇幅談及創(chuàng)新。曾經擔任過15年得克薩斯州州長的他開篇就幽默地說：“我在德州當州長時，這是世界上最好（best）的一份工作；而我在能源部當部長時，這是最酷（Coolest）的一份工作。”

為什么最酷？因為美國能源部下轄的國家實驗室有一系列“神奇”的技術，這些技術可以解碼DNA、監(jiān)測核電安全生產、助推頁巖革命、點燃LED革命，同時還能利用AI（人工智能）來優(yōu)化電網安全，提高能源效率，等等。在佩里部長看來，創(chuàng)新是美國以及全球各個地區(qū)創(chuàng)造現代奇跡的最根本動力來源。

除了大力宣揚創(chuàng)新，佩里講話另一個核心要點是化石能源利用。他主張對待能源生產和利用要采取更加務實的態(tài)度，要更多立足國內資源，更清潔高效地利用化石能源。而隱藏著“務實”利用化石能源的背后，則是對《巴黎協(xié)定》的“低調批判”（言外之意是《巴黎協(xié)定》去化石能源的理念過于理想化）。

在2018年能源周上，佩里在講話中力挺化石能源生產，并對《巴黎協(xié)定》進行了委婉的批評：“……有人反對這些技術輸出，因為他們反對能源，尤其是化石能源的生產。化石能源占到世界能源消費總量80%，帶來碳排放。我不得不說，這就是《巴黎協(xié)定》的精神之一?！栋屠鑵f(xié)定》倡導者推崇可再生能源，因為它們零排放……”

可見在佩里眼中，《巴黎協(xié)定》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與抑制化石能源消費、發(fā)展可再生能源“劃等號”的。但是美國顯然想走一條更加“現實主義”的路子——既要通過技術創(chuàng)新生產更多天然氣等化石能源，還要推進煤炭的清潔化利用，也要投資發(fā)展零排放的核能、水電等可再生能源，以此來實現整體碳排放量的減少。

在今年的劍橋能源周上，佩里再次強調指出，正是由于美國擁有涵蓋傳統(tǒng)化石能源、可再生能源和核能等多種形式的豐富能源資源，所以美國進入“能源新時代”。他進而話鋒一轉指出，“要依靠創(chuàng)新，而非遵循繁重的《巴黎協(xié)定》來通往零碳世界……美國通過發(fā)展CCS技術、小型核電技術等技術創(chuàng)新，完全可以實現電力系統(tǒng)的近零碳排放……”

從佩里的兩次講話中，可以感覺他就像是美國能源行業(yè)不遺余力的“宣傳員”，一方面是竭力宣揚美國的“先進”能源管理理念，另一方面是為美國能源產品“代言”，盡可能為美國能源行業(yè)爭取最大利益。但在筆者看來，佩里兩次講話中大部分講述的是事實，也有一部分的溢美之詞和自我吹噓之處。

例如，他兩次講話都談到美國為碳減排做出歷史性貢獻，但他卻刻意回避了2018年美國碳排放反彈的事實（增幅約3.4%，一個重要原因是天然氣消費增長）。

還比如，他提及美國有能力引領各種電力生產實現“零排放”，但2017年美國電力領域的碳排放仍高達17.44億噸，這其中絕大部分來自美國化石能源發(fā)電。

由于目前CCS技術仍處在試點階段、尚未大規(guī)模推廣，如何在滿足化石能源消費增長的同時實現碳減排，我們只看到佩里部長許了一個美好的愿景，但沒有看到清晰的時間表和路線圖。

“能源新時代”本質上仍是油氣主導的時代？

在我看來，佩里部長的“新現實主義”用來形容美國的能源轉型進程也是恰如其分的。與德國棄核、棄煤、全力發(fā)展可再生能源的轉型模式不同，美國能源轉型主要方向是向清潔能源轉型，清潔能源包括化石能源的清潔化利用、利用核能、發(fā)展可再生能源等，尤其是天然氣作為“過渡能源”占據重要地位。

簡而言之，美國能源轉型的特點是：穩(wěn)油、增氣、減煤、穩(wěn)核、大力發(fā)展可再生能源。數據顯示，2000-2017年間，美國天然氣消費占一次能源消費的比重從26%增加到28.7%；石油消費基本保持平穩(wěn)態(tài)勢，份額從38.2%略降至37%；核能份額從7.8%增加到8.6%；可再生能源份額從0.76%快速增長至8.4%，增加接近8個百分點。煤炭份額則從24.6%下降到14.3%，同比降低接近10個百分點，成為最大“輸家”。

從近期美國能源信息署發(fā)布的數據看，2018年美國能源消費正繼續(xù)朝著上述趨勢大踏步邁進。該國全年消費能源數量創(chuàng)下歷史新高，其中，消費石油2050萬桶/日，較2017年增長50萬桶/日，創(chuàng)下自2007年以來的最高水平。

消費天然氣831億立方英尺/日，特別是燃氣發(fā)電用氣同比增長15%。煤炭消費則連續(xù)五年下滑，2018年僅為6.88億短噸?？稍偕茉催_到11.5千萬億英熱單位這一創(chuàng)紀錄的高位。

從能源供應側看，可以毫不夸張地說，美國正在進入油氣生產的“全盛時代”。盡管該國可再生能源依然保持迅猛發(fā)展態(tài)勢（2018年可再生能源發(fā)電量達到7420億千瓦時，較2008年接近翻倍），但由于可再生能源在該國消費占比不足10%，總體份額較小，表現更為搶眼的無疑是美國油氣產量的迅猛增長。

隨著近年來油價逐步回暖，2018年美國油氣行業(yè)繼續(xù)高歌猛進，呈現“烈火烹油”之勢：原油產量創(chuàng)下1096萬桶/日的歷史新高，較2017年增長160萬桶/日，增速高達17%，超越1970年代最高水平，美國已成為全球最大的石油生產國。EIA預計其2019年和2020年產量將分別達到1230萬桶/日和1300萬桶/日。

天然氣生產同樣創(chuàng)下歷史新高，2018年美國天然氣產量平均為1013億立方英尺/日，比2017年增長11%。根據有些機構預計，到2025年美國將貢獻全球新增油氣產量的1/2。

筆者認為，正是由于美國進入油氣開發(fā)的全盛時代，大量廉價的油氣資源供應，使得美國從跨越能源“不可能三角”的視角來看，也交上了一份較為靚麗的成績單。

原油對外依存度方面，正如佩里部長所說，“能源獨立對美國來說已經不是一個響亮的口號，而是一個已經實現的事實。”

美國原油進口量從2005年的1010萬桶/日下降至2018年的770萬桶/日，去年原油出口增至200萬桶/日。2018年美國石油貿易規(guī)模量達到1750萬桶/日，油品凈進口降至230萬桶/日，這是自1967年以來的最低值，根據EIA的預測，美國未來30年內都將是石油產品的“凈出口國”，這無疑是一項偉大的成就。

能源產品價格方面，美國天然氣價格目前穩(wěn)定在2-3美元/百萬英熱單位左右（明顯低于歐洲NBP價格和亞太LNG現貨價格）。美國汽柴油價格也長期位于發(fā)達國家較低水平，2018年美國夏季普通汽油平均售價為2.76美元/加侖（僅相當于人民幣5元/升）；電力價格在12-14美分/千瓦時之間（折合人民幣0.7-0.8元/千瓦時）。美國能源消費支出占GDP的比重已經從2008年的接近10%下降至2017年的6%左右。

從碳減排的角度看，美國碳排放量已經重回1990年水平，相較2005年下降了14%（同期電力部門碳排放下降28%）。尤其是2017年美國的碳減排表現更是“一枝獨秀”，同比下降了4200萬噸，在所有國家中降幅最大。這其中，一個重要原因是美國電力行業(yè)燃料結構的變化，燃氣發(fā)電及可再生能源電力取代煤電對此做出了重要貢獻。

美國進入“能源新時代”的喜與憂

作為全球頭號強國，美國進入“能源新時代”勢必將對全球政經格局演變、能源生產消費格局走勢以及氣候變化進程帶來深遠影響，也將給石油行業(yè)發(fā)展帶來新的機遇和挑戰(zhàn)。

美國進入“能源新時代”帶來的一個積極正面的因素是，美國大量石油和天然氣產能進入國際市場，將沖擊傳統(tǒng)以歐佩克為主導的石油市場格局，進一步增加市場流動化，提升石油市場的市場化程度，給全球客戶提供更多元化的能源產品選擇。對亞太地區(qū)的許多油氣進口國來說，總體上看這是利好消息，很多油氣企業(yè)也將獲得美頁巖油氣的投資機會。

從全球環(huán)境治理角度看，中短期內，天然氣在美國能源消費結構中的比重上升，以及新能源快速發(fā)展，將為美國國內碳減排做出貢獻。

大量美國天然氣產品輸入其它國家（EIA預測到2050年美國天然氣出口或將達到280億立方英尺/日），也將為全球其它地區(qū)的碳排放和環(huán)境治理做出貢獻。

但美國進入“能源新時代”也帶來一些不確定性因素。體現在地緣政治方面，未來全球石油供給側或將突出表現為美國、俄羅斯和沙特三個“千萬桶俱樂部”之間不穩(wěn)定的“三角博弈”，美國如何處理與歐佩克的關系（近期美國對歐佩克的反壟斷立法鬧得沸沸揚揚）、如何處理與俄羅斯的關系（佩里今年講話中談及正在成立跨大西洋能源聯盟與俄羅斯競爭），中東和俄羅斯是否會聯手對應美國？這些問題目前尚無答案，但美國進入“能源新時代”無疑將意味著全球地緣政治博弈進入新時代。

美國頁巖油產量的大幅增加，也將為全球石油市場注入結構性變化，導致傳統(tǒng)石油行業(yè)預測供應、測算投資需求的模式受到根本性顛覆。

未來國際石油市場走勢將更加復雜多變，不確定性和預測難度將進一步增加。正如《石油情報周刊》所預測的，當前油市正在進入“永久性失穩(wěn)狀態(tài)”，這將給亞洲很多進口國和石油企業(yè)生產經營帶來新的挑戰(zhàn)和風險。

從中長期看，美國進入“能源新時代”也可能對全球應對氣候變化帶來不利影響。在“后巴黎協(xié)定時代”，歐洲國家加速從“油氣時代”向“可再生能源時代”轉型，但美國由于國內擁有大量廉價油氣資源，從目前看該國將長期處于“油氣時代”。

根據EIA新近發(fā)布的《能源展望報告2019》，到2050年美國石油和天然氣仍將是主體能源并貢獻絕大部分碳排放，屆時美國碳排放預計僅比目前降低約4%（歐洲一些國家碳排放預計將下降80%以上），這對全球碳減排進程來說似乎不是一個好消息。（文|林益楷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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